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麦田孤影

我总在秋收时节的黄昏,看见那个影子立在麦田尽头。 八十年代的北方村庄,秋风卷着麦浪,把夕阳揉碎成千万片金箔。我蹲在田埂上,看那个模糊的人形在麦穗间摇曳。村里人说那是民国时期淹死在地主家井里的长工,每逢收获季节就会现身索要工钱。可我知道不是——那影子从不移动,只是静静地站着,像一截枯木插在金黄的海里。 我是个外来户的儿子。父亲病逝后,母亲带着我改嫁到这个村子。继父的姓氏刻在村口的功德碑上,我的名字却永远写在户口簿的附加页里。每天放学,我宁愿在麦田里游荡到天黑,也不愿回那个总飘着陌生炊烟的家。 影子第一次出现是在我十二岁那年的秋分。那天我偷了继父的收音机躲在麦田里听《岳飞传》,突然看见田垄尽头立着个灰蒙蒙的人影。我以为是邻村来偷麦子的,可那人影始终保持着眺望的姿势,麦穗穿过他的身体继续摇摆。 从此每个秋天,他都会如期而至。 村里孩子们聚在打谷场上玩攻城游戏时,我独自蹲在田埂上观察那个影子。有时我会带半个烤红薯,掰一块放在身旁的石头上,假装是给他的贡品。有次我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二十步,影子突然清晰起来——他穿着和我一样的蓝布衫,留着同样乱糟糟的短发。我吓得跌坐在麦茬上,再抬头时,他又恢复成模糊的轮廓。 “那是你太爷爷。”母亲某次醉酒后喃喃道,“咱家祖上也是这片地的主人。” 我从未相信过这句话。直到初中那年学历史,老师讲到土地改革,我忽然想起影子站的位置正是我家祖宅的旧址。那天放学我狂奔到麦田,影子在暮色中格外清晰,我甚至能看清他衣襟上的补丁形状——和我肘部磨破的位置一模一样。 高中毕业后我去了县城打工,每年秋收才回来帮忙。影子依然每年出现,只是随着年岁增长,我渐渐发现他并不是固定不动的——每年都会向西偏移半步,像一棵缓慢行走的树。有年秋天我带着城里买的望远镜回来,透过镜片看清了他脚上的布鞋——左脚鞋底开了个洞,和我那双穿了三年舍不得扔的工鞋如出一辙。 去年秋天最是诡异。我带着未婚妻回村商量婚事,特意指给她看麦田里的奇景。她却茫然地摇头:“那里什么都没有啊。”我急切地描述影子的每个细节,她担忧地摸我的额头:“你是不是太累了?” 婚期定在腊月,我却总梦见麦田。梦里影子转过身来,那张脸在月光下明明灭灭,既像祖父年轻时的照片,又像镜中我疲惫的倒影。 今秋我再回村庄,继父已卧病在床。我独自收割最后一片麦子时,影子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。我放下镰刀向他走去,这次他没有消失。我们在渐暗的天光中对视,他微微颔首,伸手指向脚下——那里埋着半块青石界碑,刻着我家早已失传的古老姓氏。 拾起界碑的瞬间,影子如烟散去。我站在齐腰的麦茬中,听见远处传来继父的咳嗽声。暮色四合,我把界碑揣进怀里,扛起镰刀往炊烟升起处走去。那个外来户的儿子终于消失在秋收的暮霭里,就像从未存在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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