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钢铁羽衣

我站在这片废墟中央,铁锈的气味和秋天的凉意一同钻进鼻腔。推土机明天就要来了,而我今夜必须回来,与这座老钢厂做最后的告别。 六十年前,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厂房时还是个毛头小子。那些巨大的机械让我屏息——轧钢机像沉睡的巨兽,传送带如钢铁的河流,高悬的行车仿佛是神话中的生物。而我最爱的是那些链条,从天花板上垂落,在午后的光线中闪烁着青铜色的光泽。 就在那个秋天,我遇见了她。 她出现在第三排链条后面,穿着一身用链条环片编织成的长裙,走起路来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。那时我正在值夜班,看见她赤脚踩在满是铁屑的地面上,却丝毫不在意。 “你是新来的女工?”我问,心里知道不是。没有哪个女工会把头发梳成那样——用细小的弹簧和轴承固定,像顶皇冠。 她笑了,链条随着她的笑声轻轻震颤。“我是这里的旧魂。”她说,手指抚过一条悬垂的链条,那链条便如蛇般缠绕上她的手腕,亲昵地蹭着。 那夜之后,我常在加班时遇见她。她说自己是这座钢厂的化身,是机械与火焰孕育的精魂。她最爱在午夜跳舞,在停工的轧钢机之间旋转,所有的链条都会随着她的舞步轻轻摆动,奏出奇妙的音乐。 “为什么是链条?”有一次我问她。 “因为它们连接一切,”她说,手指轻触一条传送带上的链条,“却也束缚一切。” 我们成了朋友,然后是恋人。在那些秋夜里,我抱着她冰冷的身体,听她讲述钢厂的故事——哪台机器最固执,哪条生产线最有脾气。她说自己离不开这里,就像链条离不开齿轮。 “这是我的王国,也是我的囚笼。”她说,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,像是冷却中的钢水。 然后就是钢厂关闭的那年。生产线一条条停工,机器被拆解卖往各地。最后一次见她的那晚,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透明。 “我要消失了,”她说,“就像铁会生锈,一切都会终结。” 我抓住她的手,链条做的手腕冰冷刺骨。“有没有办法让你离开这里?” 她摇头,笑容凄凉:“我即是钢厂,钢厂即是我。它死了,我岂能独活?”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。第二天,工人们拆除了最后一条生产线,她也随之消失。 六十年了,我成了这座城市的最后一位老钢厂工人。而现在,连这片废墟也要让位给新的购物中心。 一片枯叶落在我肩上,我轻轻拂去。秋风穿过破败的厂房,发出呜咽般的声音。就在我准备离开时,眼角瞥见了一抹闪光。 在最远的角落里,一条锈蚀的链条在月光下微微发亮。我走过去,发现那是当年她最爱把玩的那条,如今已几乎完全被铁锈覆盖。 我伸手触碰它,冰凉的触感一如当年。 然后我明白了——她从未真正离开。她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,从活跃的精魂变成了沉睡的记忆,从钢铁变成了铁锈。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钳子,开始工作。一下,两下,链条发出刺耳的断裂声。当我终于剪下那段链条时,掌心留下了一道锈迹,像是个温柔的烙印。 明天,推土机会铲平这里,但这段链条会跟我回家。它不是囚禁,而是自由——她的精魂终于可以离开这片废墟,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。 秋风再起,我握紧手中的链条,感觉它在我掌心微微发热,仿佛在回应我的触碰。钢铁会生锈,记忆会褪色,但有些东西,比所有这些都要长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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