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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穴彩缕

他不知自己如何坠入这片地底。石壁湿漉,指尖触去,滑腻如蛇蜕。林墨原是画师,如今只余一双枯手。颜料干涸在调色板上,像秋日败叶蜷曲。甬道幽深,前方有光晕浮动,似烛火又似萤虫。他迈步,脚步声在岩洞间回响,重叠如多声部的古谣。 这里时间黏稠。石笋倒悬,滴落水珠,每一滴都映着不同季节——他看见自己年少时在枫林中写生,金红落叶如雨,而今只余掌心残色。地下无风,却总觉有凉意拂过后颈,像故人轻叹。林墨蹲下身,掬起一捧泥沙,沙粒从指缝漏下,竟化作细碎金粉,飘散成星点。 前方豁然开朗。穹顶垂落万千丝缕,彩线交织如蛛网,每根丝线末端系着残缺画幅:未完成的山水、半张人像、只有轮廓的鸟雀。他认出那是自己的旧作,那些被他弃置的草图。丝线无风自动,画中景物随之摇曳——墨色山峦起伏,朱砂花苞绽裂,青黛溪流潺潺流动。林墨伸手触碰最近那幅《秋江独钓》,指尖刚触及绢面,整幅画便化作真实:他站在江岸,芦花飞雪,钓舟横斜,渔翁回首对他微笑。可那笑容未达眼底,如同水中倒影。 更多丝线缠绕而来,缚住他的手腕。彩缕勒进皮肉,却不疼痛,反带来暖意。他看见自己正在作画,画笔蘸取的不是颜料,是地下涌出的岩浆与寒泉。画布上城池渐起,街巷间行人如织,可他们的面容都是模糊的,像被水浸过的墨迹。有个穿赭衣的老妪停下,仰头望他,眼眶空洞如井。林墨想问她是谁,开口却发不出声。老妪指间捻着枯黄银杏叶,叶片旋转,变成铜钱大小的光斑。 “你在此处,方能成画。”有个声音说,分不清来自前方还是脑海。林墨四顾,只见丝线更密,彩缕已将他裹成茧。画中世界层层叠叠展开:他看见自己伏案熬夜,灯花爆裂如昙花;看见画廊里人群攒动,对着他的画作指点评说;看见暴雨夜,他撕毁满室画卷,纸屑纷飞如雁阵南迁。那些都是过去,此刻却鲜活得刺目。丝线牵引他的手,在虚空勾勒,每一笔都带出金石相击之声。新的画作诞生:地下宫殿,廊柱雕满不复存在的符文,殿中悬着千百面铜镜,每面镜里映着不同时刻的他——幼童执炭笔涂鸦,青年对空荡画架发呆,而今这个被困在彩缕中的痴人。 铜镜忽然齐齐震颤,映象碎裂。林墨听见琉璃迸裂之音,尖锐如冬夜朔风。彩缕开始褪色,从靛青褪成灰白,再化作尘埃飘散。画中城池坍缩成墨点,街巷老妪化作青烟。他伸手想抓住什么,只捞到满掌凉意,像握住深秋溪水。 石穴重现,更显破败。穹顶丝缕尽断,残画如枯蝶坠落。最后那幅《秋江独钓》卷曲焦黑,如被火燎。林墨站立处,只剩一圈黯淡色粉,勾勒出人形。他低头看自己双手——皱纹更深,指甲缝里嵌着石屑与彩缕残丝。有那么一瞬,他以为会摸到调色板,触到的却是冰冷岩壁。 前方微光渐隐,甬道收缩如咽喉。他循原路返回,每一步都觉地面软陷,像踩在未干的画布上。回头望去,石穴深处最后一点彩光熄灭,如同合拢的眼睑。 当林墨爬出地缝,天已薄暮。他坐在荒野中,四周衰草连天,远处城镇灯火初明。风过处,几片枯叶擦过他肩头,旋落泥地。他摊开手掌,掌心一道彩痕若隐若现,似朱砂又似金粉,在暮色里泛着微弱光泽。他起身朝灯火走去,没有回头。地下那场绚烂,此刻想来,竟如石上水痕,日曝即干。唯有指间那道彩缕,提醒他某些事物曾真实存在过,在现实与虚妄的缝隙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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