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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叶驿站

他总在黎明前醒来,枕边还残留着异国露水的清冷。窗外,枫叶正一片片脱离枝头,像褪色的信笺飘向未知的远方。这个位于山麓的小驿站,是他三年前用全部积蓄换来的栖身之所。每天,他擦拭着那张斑驳的木柜台,等待南来北往的旅人带来山外的消息。 那些旅客总是匆匆。有时是贩卖丝绸的商人,有时是朝圣的僧侣,他们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响起又消失。他默默递上一杯粗茶,目光掠过他们肩头的风尘。这里的人们说他是个安静的异乡人,却不知他心底藏着一幅故乡的秋景——金黄的稻田在夕阳下起伏,孩子们追逐着蒲公英的绒毛。可当他伸手去触碰,那些画面便碎成落叶,散入异国的风里。 十月的一个黄昏,一位老琴师蹒跚走进驿站。他的胡琴裹在褪色的蓝布里,弦音喑哑如秋虫的低鸣。老人说要去北方的海边,寻找年轻时错过的恋人。“她说过会在灯塔下等我,”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,“可那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。”他给老人斟了杯热茶,看蒸汽氤氲上升,模糊了墙上那幅旧地图的轮廓。 夜深时,老琴师拉起了曲子。音符像秋叶般在屋内盘旋,时而轻快如少年时代的舞步,时而沉重似暮年的叹息。他坐在角落的阴影里,想起自己也曾怀抱理想远渡重洋,想要在陌生的土地播种故乡的种子。可现实是,他种下的花总在第一个冬天凋零,连根系都留不住。 驿站外的枫树又落下一批叶子。它们旋转着,有的贴附在窗棂上,有的坠入溪流漂走。老琴师在第三天清晨离去,背影渐渐融进晨雾里。他收拾房间时,发现老人遗落了一枚贝壳纽扣,乳白色的表面带着细密的螺纹,像凝固的浪花。 此后几日,他时常摩挲那枚纽扣。它让他想起海的方向,想起所有未抵达的远方。有时他会梦见自己变成一片枫叶,在风中飘摇,既落不到故土,也触不到新枝。醒来时,窗外的秋色愈发浓郁,那些红叶堆积在庭院角落,仿佛时光褪下的鳞片。 十一月来临,山道开始结霜。驿站渐渐冷清,有时整日不见人影。他坐在门槛上,看最后一批候鸟掠过灰蒙蒙的天空。理想曾是他行李中最重的部分,如今却轻得像这些飘零的叶子。现实教会他,有些根永远扎不进异乡的土壤,有些花永远开不出记忆中的颜色。 那天傍晚,他收到一封辗转多日的信。信上说,老家那棵百年枫树已被砍伐,为了拓宽道路。没有责备,没有惋惜,只是平静地陈述这个事实。他把信纸折成小船,放入山溪。纸船在漩涡中打了几个转,终于沉入水底。 雪落下来的那个早晨,他锁上驿站的门。没有告别,没有回头,就像一片叶子自然飘落。山道寂静,唯有雪粒沙沙地响,覆盖了所有来去的足迹。远方的海依然在看不见的地方起伏,老琴师或许已经抵达,或许还在途中。而他知道,有些寻找注定没有结局,有些守望终将归于沉默。 驿站静立在雪中,像一枚被遗忘的贝壳,内里曾回荡过潮声,如今只剩真空般的安宁。来年春天,新叶会再次萌发,掩去这个秋天所有的故事。理想与现实,原来都是同一条河流上的倒影,看似真切,触手即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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