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叶之门
他站在那扇门前,门由无数枯叶编织而成,叶脉在昏黄光线下如血管般搏动。每当秋风掠过,门扉便簌簌作响,仿佛有无数细碎耳语正从缝隙间渗出。这是第几个秋天?他已记不清。作为守护者,他的职责是阻止任何试图穿越这道边界的存在——包括他自己。 在门的另一侧,金色麦浪永无止境地起伏。那些麦穗会在他注视时突然化作纸鸢,挣脱茎秆飞向灰蒙天空,又在触及云层前碎成齑粉。有时他能听见孩童笑声从麦田深处传来,但当他把耳朵贴上门板,却只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响。 他的记忆像被虫蛀的典籍,只剩下零散片段。某个午后,他曾是麦田中的收割者,镰刀划过麦秆时迸发的香气至今萦绕鼻尖。可现在,他的双手只会机械地抚过门框,将松动的落叶重新塞回原位。这种修补工作从未停歇,因为总有无形的手在暗处撕扯这扇门。 昨夜,他发现门板中央出现裂痕。透过缝隙,他看见另一个自己正坐在麦田中央,用麦秆编织小型门扉。那个他抬头微笑,嘴唇开合却无声响。守护者慌忙用泥土封住裂缝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 今天,裂痕扩大了。现在它能容下一只眼睛。他跪下来窥视:麦田中的他正在教一群透明孩童如何用露水粘合麦秆。那些孩子的面容如水中倒影般摇曳不定,每当他们成功做出一个小门,身体就变得清晰一分。 “你不该看。”身后传来苍老声音。守护者回头,看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。老者衣襟别着枯麦穗,眼眶里没有眼球,只有两枚风干的果实。”每个秋天,这门都会变薄。”老者用拐杖轻叩门板,”等到它透明如蝉翼,你就得做出选择。” “什么选择?” “走进麦田,或永远守在门外。” 黄昏时分,门开始自行生长。新生的嫩叶从顶部垂落,带着不合时宜的春天气息。守护者试图扯掉这些异类,却发现自己的手指穿过了叶片——它们已变成光影构成的幻觉。 当第一颗星出现在天际,门突然变得沉重。他必须用整个身体抵住门板,才能阻止它向内倾倒。透过越来越大的缝隙,他看见麦田中的自己正带领透明孩童朝门走来。他们手捧麦秆编织的冠冕,步伐整齐如仪式队列。 “让我过去。”门内的他说,声音如秋风拂过麦芒。 “这是我的职责。”守护者回答,喉咙干涩。 “守护什么?” “这道边界。” “边界那端是什么?” 守护者语塞。他从未真正思考过这个问题。 就在这时,门轰然洞开。没有巨响,只有一片枯叶落地的轻响。麦田与门外荒原瞬间交融,金色与灰褐如油彩般相互渗透。透明孩童们欢笑着跑过他的身旁,每个都在经过时触碰他的手臂。每次触碰,他就想起一段被遗忘的时光:童年时在谷堆间躲藏,青年时在打谷场上起舞,中年时在丰收宴席上独饮。 麦田中的他走近,递来一顶麦穗冠冕。”戴上它,”那个他说,”你就知道该守护什么。” 守护者低头看去,冠冕在掌心逐渐变得透明。他忽然明白,这顶冠冕和那些孩童一样,都是即将消逝的存在。每个秋天,它们都会重生,又都会在冬季来临前化为乌有。 他戴上冠冕。 瞬息间,他看见无数个自己站在无数扇秋叶之门前。有的年轻,有的苍老,有的正在推门,有的却在拉门。每个他都在守护,每个他都在渴望穿越。门既是屏障也是通道,守护既是职责也是囚禁。 当冠冕完全消失时,麦田开始褪色。金色如潮水般退去,露出底下苍白的土壤。透明孩童一个接一个碎裂,化作晶莹尘埃。麦田中的他微笑着挥手道别,身体如烟雾般消散。 风起时,新的秋叶之门开始形成。枯叶从四面八方汇聚,在他面前重新编织成熟悉形状。他伸手触摸尚未稳固的门板,感受到与自己心跳相同的频率。 这次,当门最终成型,他轻轻推开它,走进那片空无一物的麦田残影。在曾经生长着最茂盛麦穗的地方,他蹲下身,开始用泥土和落叶塑造一个小小的守护者塑像。 塑像完成时,秋风送来最初几片枯叶。它们盘旋着落在新生的门扉上,一层覆盖一层。他站在门内,看着门外渐渐浮现一个模糊身影——那个身影正抬起手,准备叩响秋叶之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