镰刀与谷粒
谷粒落进陶碗的声音像雨滴。老秦坐在门槛上,看着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枣树。枣子熟透了,有些掉在泥土里,发出更沉闷的响声。他数到第十七颗时,听见谷仓那边传来叹息。 不是风。风不会在无风的午后叹息。 老秦起身时膝盖发出干树枝断裂的声音。谷仓的木门虚掩着,里面堆着去年收的稻谷,还有一把生锈的镰刀挂在墙上。那把镰刀割过六十季稻子,最后一年差点割断他的手指。现在它安静地挂着,像墙上一道弯曲的疤痕。 “你来了。”声音从谷堆后面传来。 老秦并不惊讶。这个秋天,谷仓里总有些不该存在的声音。有时是孩童的笑声,有时是年轻时的歌声,今天变成了叹息。他绕到谷堆后面,看见一个稻草人坐在那里。不是他田里的那个——田里的稻草人穿着孙子的旧衣服,这个却披着件褪色的蓝布衫,像极了他去世多年的父亲。 稻草人的脸上没有五官,但老秦觉得它在看他。 “稻子该收了。”稻草人说,声音像磨刀石摩擦镰刀。 老秦在谷堆上坐下,稻谷的香气裹着霉味扑面而来。“再过七天。” “等不及了。”稻草人抬起用稻草扎成的手,“鸟群就要来了。” 老秦想起六十年前,父亲教他割稻子的那个早晨。露水打湿裤脚,镰刀划破晨雾,金黄的稻浪在初升的太阳下翻滚。那时他觉得时间像田里的水,永远流不尽。 “你怕吗?”稻草人问。 老秦没有回答。他盯着谷仓角落里一只织网的蜘蛛。网已经快完成了,蜘蛛在中央一动不动,等待着什么撞上来。 稻草人开始哼歌,是一首古老的收割谣。老秦记得每句歌词,却想不起最后一段。就像他想不起父亲最后一面时说了什么,只记得医院窗外的梧桐叶子正一片片落下。 “生死像割稻子。”稻草人说,“一茬接一茬。” 黄昏时分,老秦走出谷仓。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,他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像在测量土地。田里的稻子确实黄了,沉甸甸地低着头。他看见田埂上的稻草人——那个穿着孙子旧衣服的稻草人,不知何时转了个方向,正对着谷仓。 夜里,老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粒谷子,被塞进稻草人的身体里。他在梦中闻到了稻香,听到了镰刀割过稻秆的声音,还有父亲呼唤他的小名。 第二天清晨,老秦磨快了镰刀。刀锋在磨石上歌唱,金属的声音让他手指发麻。他去田里时,发现稻子一夜之间全部成熟了,金黄的波浪在微风中起伏,仿佛大地在呼吸。 收割到第三垄时,老秦直起腰擦汗。他看见田埂上的稻草人对他点了点头。 “是你吗?”老秦问。 稻草人没有回答,但老秦知道谷仓里的那个已经不见了。它的草帽歪戴着,像极了父亲收割时的样子。 当最后一捆稻子被扎好,夕阳正好落山。老秦把镰刀插在腰带上,走向田埂。他伸出手,轻轻碰了碰稻草人的肩膀。 稻草人开始消散,不是倒塌,而是像炊烟一样缓缓升腾。稻草一根根飘起,衣服轻轻落下。在最后一根稻草消失前,老秦听见了完整的那首收割谣。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蓝布衫,上面还带着谷物的温度。 老秦把镰刀挂回谷仓墙上时,发现墙角多了一个小小的稻草人,只有手掌那么大。它安静地坐在那里,等待下一个秋天。 院子里的枣树又落下了一颗果实。老秦数到第十八颗,知道该煮晚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