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会呼吸的伞

梅雨季的第七天,我发现祖母留下的油纸伞在衣橱里轻轻起伏。起初我以为是被风吹动,直到看见伞面上那朵墨色牡丹随着呼吸的节奏缓缓绽放又合拢。

这把伞是祖母生前最珍爱的物件。她总说,真正的伞匠懂得让竹子记住雨声。现在想来,她说的或许不是比喻。伞骨内侧那些细密的纹路,此刻正渗出晶莹的水珠,像极了老人临终时眼角的泪。

我把伞撑开在院子里。伞面立刻兴奋地颤动起来,竹骨发出欢快的咔嗒声。雨滴落在上面不是被弹开,而是被伞面轻轻含住,像在品尝某种美味。渐渐地,整把伞开始泛出珍珠母的光泽,伞尖滴落的水珠在半空凝结成小小的水母形状,飘向巷子深处。

跟着这些透明的水母,我来到城西的老伞铺。铺子里,九十岁的林师傅正在给一把新伞喂雨水。他面前的陶碗里盛着不同年份的雨水,用毛笔蘸着涂抹在伞骨上。”民国三十六年的梅雨最养伞,”他头也不抬地说,”现在的雨太急躁,伞都学不会呼吸了。”

林师傅告诉我,老物件都有灵性。战争年代,他见过一把伞在空袭时突然膨胀成云朵那么大,罩住了整条街坊。也有伞在主人去世后,伞面渐渐浮现出亡者生前的面容。”你祖母的伞,”他摸着我的伞骨说,”里面睡着十七场她舍不得忘记的雨。”

回家路上,伞突然挣脱我的手,飞向一栋正在拆除的老楼。它在废墟上方盘旋,伞面剧烈起伏,突然降下一场局部的暴雨。雨水冲刷着砖瓦,渐渐显露出墙体内侧密密麻麻的刻痕——全是牡丹花的图案,和伞面的一模一样。原来这曾是我祖母少女时代住过的地方。

那天之后,伞变得安静许多。只是在每年梅雨季第一个雷声响起时,它会自己打开,接住最新鲜的雨水。伞面上的牡丹渐渐褪色,但每当我撑开它,总能闻到十七种不同年份的雨气,有的带着枇杷花香,有的混着那年春天祖母熬中药的味道。

上个月整理阁楼,我发现一本发黄的日记。祖母在其中一页写道:”今天把初遇他那天的雨封进了伞骨,这样就算老到忘记他的模样,至少还记得那天的天气。”墨迹旁粘着一片干枯的牡丹花瓣,轻轻一碰,就化成了带着体温的水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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